彩虹
一
手。
一双粗糙的手。
暖暖的温度在我的四周环绕。
浅浅的七色流光在黑暗中闪亮,萤火一般窜起,落下,交错。
轻柔的音,带着温暖的甜和沉重的质,牵引着我前进的方向。
挣不开,逃不掉……
睁开眼的那一刻,我什么也看不分明。
眼前有光,昏昏黄黄地晕染开,四下里都带着微弱的模糊。
脑袋晕晕的,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,即使闭眼再睁开这样一个小动作,都似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。眼前的景致逐渐清晰了些,我勉强分辨出床头金属灯盏上跳动的火苗和眼前欣喜若狂的笑脸。耳边传来低沉温柔的声音,一字一句都是浓浓的满足和感恩:“水澹,你终于醒了。”
那是一个模样普通的男子,看起来干净妥帖。只是,他,我认识吗?
头立刻像炸裂一般痛起来。眼前一黑,大颗的汗珠滑过额际。
“你怎么了?”那声音紧张起来,感觉有绫帕抚过前额,轻柔却仔细地擦去我的汗水,“要不要喝水?”
“好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沙哑如年久失修的木门。
慌慌张张的脚步匆匆来去,有玻璃敲击的清脆声响破空传来。待这波痛楚勉强捱过,我睁开眼,他已经又站回床边,双手捧着一盏琉璃杯,前襟却是濡湿一片。他琥珀色得双眸清清楚楚写着担心。心下稍安,我想,他应该是不会伤害我的。
“你……是谁?”我问。
“我……”他的脸慢慢染上了红晕,绯艳的赤与他苍白的肤形成鲜明的对照,“我是你的夫婿。”
他说他是阿虎。我叫水澹。他说我们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夫妻,以前是,现在是,将来也一定是。他说我只是生了一场小病,失去记忆不过是暂时的。他说,没有什么好担心的,即使一辈子记不起来,有他在,就是最好的回忆录。
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怜惜。他的眼神那样认真,满盛的都是能溢出水的温柔。他的双手握住我的,握的那样紧,仿佛要把我内心浓烈厚重的不安都握散、握碎一般。心真的就安定下来,有淡淡的温暖萦绕。我扯动嘴角,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牵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。然后我看见他眼睛里面的水就溢了出来,滴到我的脸上,灼人的烫。他语声哽咽:“水澹,你能活着,真好。”
二
他待我是极好的。
只要有空,就一定在床边陪我。他是个拙于言辞的人。除了应我要求念些异趣杂谈,曲词歌赋,大多数时候,他只是握着我的手,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。天气好的时候,他甚至会抱我到庭院,看看雨后彩虹、灿烂的阳光和花草树木明妍的笑脸。我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,习惯了他手心的温度,习惯了他的凝视和微笑,习惯了半夜惊醒时身侧有他绵长的呼吸和温暖的怀抱。
对我,他唯一的坚持就是莹魄。据阿虎说,那是长在北俱冰原凤巢深处爻木上的果实,也是治疗我这疾病唯一的药。它看起来像一团浅淡的光球。阿虎每次端给我的时候都盛在琉璃盏里,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,它散发着明橙的光芒,美丽的不可方物。
好看归好看,它吃起来却不是那么舒服。顺喉而下的是如寒冰一般的冷,心口却如火焰在灼烧。身体僵硬如铁,偏偏脑袋里却翻腾充斥着各色强烈的情绪,如决了堤的洪水,喜怒哀乐交错,汇集到最后,便是深深的绝望。那是无法形容的痛苦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若依我的性子,这东西尝过一次,是万万不会去碰第二次。只是,每每到了吃药的时间,阿虎便立在床边,浅琥珀色的眸子就这样期盼地望着你,拒绝的话堵在唇边,我却是怎么也说不出。
只是,身体一日好过一日。阿虎采药的时间却是一日长过一日。他回来的时候开始鼻青脸肿,他的手臂、脸颊上陆续多了很多深浅不一的伤口。
“莹魄是不是很难采?”当他又一次满身伤痕地手捧琉璃盏望着我时,我终于问出了心底的问题。
他咧嘴一笑:“水澹,不要小看你的夫婿。”
他的笑容明媚灿烂,没有任何阴影。他的眼睛坚定地与我对视。我微笑着转开眼,我想,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。
转眼已是最后一次采药。只是,心底惶急不安从没有这样剧烈。阿虎要走的时候,我破天荒拉住他的衣襟:“能不能不去?”
他挣开我的手,转过身:“水澹,乖,过了今天,你的病就彻底好了。我们不可以现在放弃。”他的眼睛泛着柔和的金色光芒,唇轻轻柔柔地贴上我的额头、耳际,熟悉的声音呢喃耳边,“水澹,乖,相信我,我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他的手缓缓松开我的,推门而出。我想起之前他身体上深深浅浅的伤口,心底有一个地方突然疼痛起来,一波一波,剜心刺骨。强烈的自责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,我为什么不拦住他?明知道有危险,我怎么舍得放他前去?
舍得?脑海中跳出的词汇如一记重锤敲在心里。为什么舍不得?曾几何时,他已经成为和我生命同等重要的存在了?
好在确实是我多想了。
他虽然依旧满身伤痕,却仍然好好地回来了。
依着他的手,将最后一个莹魄咽下,我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口散开,汇入四肢百骸,一刹那,身子不再重若磐石。我伸手握住他的,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突然明亮起来,像两团金色火焰,他的脸发红了,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笑涡,就连那头无甚光彩的发,也似乎都因他的快乐而飘动起来。身子蓦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紧的让我喘不过气,我听见呜咽的声音,压抑,支离破碎。
轻轻地拍着他的背,感觉眼睛湿漉漉的。这样的男子,让我怎能不心疼,让我怎能放的开。
三
我从来没有想过阿虎会消失。
在我记忆中的所有与他相处的日子,他的一言一行、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证实他对我的深情挚爱,即使我的记忆只有短短的四十九日。
可是在我痊愈的第二天,他如平常一样离家,偏偏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第一个十日,我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,看书,绣花,种草,只是在不经意间抬头。
第二个十日,我开始无心做任何事情,只是倚靠在院子门前,望着那条唯一的小径。
第三个十日,我整夜整夜地失眠,不吃任何东西,只喝少量的水。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让我惊起,奔出……
夏天的风暖暖地吹着,我静静地看着那根阿虎亲手系成同心结的样式的莹白飘带顺风飞舞,流转出七色光芒。我伸出手,触手可及却是虚空。若不是这个据说能代替他守护我的飘带仍好好地系在腰间,我甚至开始怀疑一切不过只是我的一个梦境。
我想,我也许应该去找他了。
七月之夜,流火点点,无声的大地有一种诡异的安静。沿着唯一的小径向前而行,尽头,却是一间破败的庙宇,荒草蔓生,颓败的殿堂惟有封条是簇新的,木门的一侧,贴着金色的锦帛文书。
“……邪神阿虎今已缉拿归案,民心慰安,……”
我脑中轰地一响,只觉得眼前发黑,其他文字早已看不分明。我勉强在帛书中寻到阿虎关押处所——天牢。心底有声音在默默反复,等我,等我来救你,阿虎……
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行文字,双手捏出古怪造型,我骇然发现自己已在空中,下一刻人已落在一处洁白的处所。
这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恢宏的世界,无尽的云彩弥漫,隐隐绰绰可见流光溢彩的雕梁画栋。然而,除了脚边方寸之地,没有任何通道可以向前。然后,我听见一个声音,冷冽寒凉。她说,丫头,既然来了,就进来吧。
伴着声音的停歇,一条洁白的石阶安静地平伏在我脚边。顺着阶梯向前,一座宏伟的宫殿在雾气中显现。大殿的上空飘扬着优雅的音律,有数不尽的美丽花朵伴着淡淡的香飞扬,重重叠叠的纱幔尽头,我看见黄金的王座上倚坐着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。
她的眼睛有洞悉一切的清明,唇角边是诡谲的笑容。她说:“丫头,不如坐下来听我讲一个故事。
十年前,麒麟山的山神恋上了一名凡尘女子,并郑重地向姑娘的父亲提出亲事。姑娘嫉妒的妹妹用一盒拌了毒药的胭脂,葬送了本该美满的姻缘。愤怒的神氏杀光了所有观礼的族人,抱着已死去的心爱女子开始逃亡。
在逃亡的日子里,痴情的神不断尝试复活心爱女子的方法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在不久之前,他终于寻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——束魂索。用东海天蚕的七色彩丝,加上一分神之元灵可以编出一根莹润洁白的纱带。将此物系在未朽坏的尸身上,并哺以四十九个鲜活的灵魂,即可起死回生。只要束魂索存在一日,这复活的人便可以安然。
然而,为了寻找新鲜的灵魂,神氏的行踪被天兵发现。女子复活的第二日,神氏被早已等待在屋外的天兵缉拿。
是的,聪明的丫头,这个故事说的便是阿虎和水澹。不,不是你的。
事实上,阿虎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,束魂索束住的只是在编织那刻游离周围最强大的灵,所以,用水澹的躯体复活的不是水澹,而是你,一个陌生的灵。“
四
我终于忆起丢失的过去。
冰冷的器,碎裂成无形的识。
长久的流浪,沉淀成最纯粹的灵。
虽然看得多了,一切不合理都成了习惯。只是内心深处仍然有美好的希翼。所以才会在途经麒麟山的那刻,放慢脚步,只希望能看到这双小儿女得到幸福。所以才会在看到水澹死去后固执地跟在阿虎身边,牵引他寻找复活的方法。所以才会被感动,触动到无形的身躯中最柔软的一隅,甘心情愿地被束缚,忘了前世,只求今生。
原来那般的深情挚爱,给的都不是她。
垂了眸,掩去所有情绪起伏,我伏低身子,跪下:“求娘娘慈悲。”
“慈悲?”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笑,旋又收了声,沉默了片刻,她冷冷道,“也罢,剥夺阿虎的神籍,让他堕入轮回,所有罪孽一笔勾销,这样的处置可算慈悲?”
“娘娘宽宏。”
“听完再赞也不迟。”她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的话,“代价是这根束魂索。”
“好。”“不。”两个截然不同的回答同时响起。
我抬头愕然地望向他,他不看我,眉宇间盈满了决绝:“水澹即便死了,也不能留在此处。”
“那倒是好办。”她略略停了停,冷笑,“反正哀家也没打算让凡人污了这清静地。哀家知道这物什只有系上之人才能解开,阿虎,去吧,解开它,哀家许你与水澹有完满来世。”
他身上的绳索很快就消失不见。然而他却只是沉默地跪着,不答也不动。我怔怔地看着他倔强的侧脸,直到冷洌如冰的话语再度响起:“也许,你们是觉得两个人的魂飞魄散这种结局比较符合心意吧。”
我看见他猛然站起,腰间一松,淡淡七彩流光划过,眼前蓦地一黯,沉沉无光的黑色与死寂一般的安静闭塞了我的五官,定格在脑海中最后一个景象是他的眼睛,那样浓郁的悲伤,铺天盖地。
五
有柔和的灵力倾入我的身体。我发现自己能再度看、听、感受这个世界。
阿虎已经不在了,西王母沉默地看着我,眼中有一种可怕的神色,很多年以后,我才知道那种神情叫嫉妒。
她带我去寻玉帝,那个绯闻不断却说唯一深爱的人只有她的男子。
这个天界最高的统治者,有着如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和如太阳般俊美的容颜。
这样的男子是天生被人爱的,我听见身边女子咬牙切齿地呢喃。
“畹矜。”他微笑地唤她,眼光情意流转,满是醉人的深情。
我看见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笑容,然后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新近得了件宝物,只想你亲手帮我系上。”
“痴情索。”他敛了笑,脸色有些难看,“你原来自始至终都不信任我。”
她语气轻和:“我只是觉得飘带称这飞天羽衣不错,可是你知道的,只有深爱我的人才能为我系的上。”她的美丽的眼睛弯出一个挑衅的弧度,“怎么,你不敢了?”
“也好。”他接过,蹲下身,将我松松挽起,系上。
我看不见畹矜脸上的表情,因为我牢牢地圈在她的腰间。我想她应该是开心的,我听见她雀跃的声音:“百忍,给它取个名字吧。”
“这飘带七彩流转,宛若天边霓虹,就唤它彩虹吧。”他笑了笑,“畹矜,我这里还有事情,……”
“那我先回去了。”她乖乖地答。水袖轻扬,人已随云飘远。
才出了了大殿,我感觉身子一轻,便顺风飘起。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畹矜脸色刹那间苍白震怒,身子下一秒已落在畹矜手心。她紧紧握住我,指尖嵌入掌心,有血的气息沁淫。
然而顿了片刻,她发出一声短而尖利的笑,满脸泪水,手却是缓缓松开。
“畹矜,”有责难的声音响起,我看见玉帝一脸隐忍,压低声音斥道,“大庭广众,要注意形象。”
她没有看他,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,全是深深的恨,她说:“陛下,臣妾请旨,迁往昆仑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他,大步离开。
尾声
西王母迁走之前决定放了我。
她说,有些东西,弄得太清楚,反而是个负累。
在她的帮助下,我有了人的形态。
她站在我面前叹气,彩虹,有时候,应该学会遗忘。
我看着镜子,透明的水晶里面映照出我与水澹一般无二的容颜形貌,宛若双生。
离开天界,我去了人间。
西王母说灵魂转世后无论变成什么样子,唯一不变的只有眼睛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找到他,只是固执地在人间游荡,渐渐绝望……
我想,也许我再也遇不到他了。
后来我遇到了一对夫妻,那男子凝望妻子的眼神熟悉的让我想哭。我在梦里恳求那年轻的女子,让我留下,不惜任何代价。
后来,我便成了她手中通灵的器。
再后来,这对夫妻的相貌和姓名又都被风霜淹满。
然而我却被流传下来,人们将我列为三十六件神兵之一,我的名字是彩虹。

彩虹
一 手。 一双粗糙的手。 暖暖的温度在我的四周环绕。 浅浅的七色流光在黑暗中闪亮,萤火一般窜起,落下,交错。 轻柔的音,带着温暖的甜和沉重的质,牵引着我前进的方向。 挣不开,逃不掉…… 睁开眼的那一刻,我什么也看不分明。 眼前有光,昏昏黄黄地晕染开,四下里都带着微弱的模糊。 脑袋晕晕的,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,即使闭眼再睁开这样一个小动作,都似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。眼前的景致逐渐清晰了些,我勉强分辨出床头金属灯盏上跳动的火苗和眼前欣喜若狂的笑脸。耳边传来低沉温柔的声音,一字一句都是浓浓的满足和感恩:“水澹,你终于醒了。” 那是一个模样普通的男子,看起来干净妥帖。只是,他,我认识吗? 头立刻像炸裂一般痛起来。眼前一黑,大颗的汗珠滑过额际。 “你怎么了?”那声音紧张起来,感觉有绫帕抚过前额,轻柔却仔细地擦去我的汗水,“要不要喝水?” “好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沙哑如年久失修的木门。 慌慌张张的脚步匆匆来去,有玻璃敲击的清脆声响破空传来。待这波痛楚勉强捱过,我睁开眼,他已经又站回床边,双手捧着一盏琉璃杯,前襟却是濡湿一片。他琥珀色得双眸清清楚楚写着担心。心下稍安,我想,他应该是不会伤害我的。 “你……是谁?”我问。 “我……”他的脸慢慢染上了红晕,绯艳的赤与他苍白的肤形成鲜明的对照,“我是你的夫婿。” 他说他是阿虎。我叫水澹。他说我们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夫妻,以前是,现在是,将来也一定是。他说我只是生了一场小病,失去记忆不过是暂时的。他说,没有什么好担心的,即使一辈子记不起来,有他在,就是最好的回忆录。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怜惜。他的眼神那样认真,满盛的都是能溢出水的温柔。他的双手握住我的,握的那样紧,仿佛要把我内心浓烈厚重的不安都握散、握碎一般。心真的就安定下来,有淡淡的温暖萦绕。我扯动嘴角,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牵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。然后我看见他眼睛里面的水就溢了出来,滴到我的脸上,灼人的烫。他语声哽咽:“水澹,你能活着,真好。”
二 他待我是极好的。 只要有空,就一定在床边陪我。他是个拙于言辞的人。除了应我要求念些异趣杂谈,曲词歌赋,大多数时候,他只是握着我的手,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。天气好的时候,他甚至会抱我到庭院,看看雨后彩虹、灿烂的阳光和花草树木明妍的笑脸。我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,习惯了他手心的温度,习惯了他的凝视和微笑,习惯了半夜惊醒时身侧有他绵长的呼吸和温暖的怀抱。 对我,他唯一的坚持就是莹魄。据阿虎说,那是长在北俱冰原凤巢深处爻木上的果实,也是治疗我这疾病唯一的药。它看起来像一团浅淡的光球。阿虎每次端给我的时候都盛在琉璃盏里,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,它散发着明橙的光芒,美丽的不可方物。 好看归好看,它吃起来却不是那么舒服。顺喉而下的是如寒冰一般的冷,心口却如火焰在灼烧。身体僵硬如铁,偏偏脑袋里却翻腾充斥着各色强烈的情绪,如决了堤的洪水,喜怒哀乐交错,汇集到最后,便是深深的绝望。那是无法形容的痛苦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若依我的性子,这东西尝过一次,是万万不会去碰第二次。只是,每每到了吃药的时间,阿虎便立在床边,浅琥珀色的眸子就这样期盼地望着你,拒绝的话堵在唇边,我却是怎么也说不出。 只是,身体一日好过一日。阿虎采药的时间却是一日长过一日。他回来的时候开始鼻青脸肿,他的手臂、脸颊上陆续多了很多深浅不一的伤口。 “莹魄是不是很难采?”当他又一次满身伤痕地手捧琉璃盏望着我时,我终于问出了心底的问题。 他咧嘴一笑:“水澹,不要小看你的夫婿。” 他的笑容明媚灿烂,没有任何阴影。他的眼睛坚定地与我对视。我微笑着转开眼,我想,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。 转眼已是最后一次采药。只是,心底惶急不安从没有这样剧烈。阿虎要走的时候,我破天荒拉住他的衣襟:“能不能不去?” 他挣开我的手,转过身:“水澹,乖,过了今天,你的病就彻底好了。我们不可以现在放弃。”他的眼睛泛着柔和的金色光芒,唇轻轻柔柔地贴上我的额头、耳际,熟悉的声音呢喃耳边,“水澹,乖,相信我,我一定会回来的。” 他的手缓缓松开我的,推门而出。我想起之前他身体上深深浅浅的伤口,心底有一个地方突然疼痛起来,一波一波,剜心刺骨。强烈的自责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,我为什么不拦住他?明知道有危险,我怎么舍得放他前去? 舍得?脑海中跳出的词汇如一记重锤敲在心里。为什么舍不得?曾几何时,他已经成为和我生命同等重要的存在了? 好在确实是我多想了。 他虽然依旧满身伤痕,却仍然好好地回来了。 依着他的手,将最后一个莹魄咽下,我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口散开,汇入四肢百骸,一刹那,身子不再重若磐石。我伸手握住他的,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突然明亮起来,像两团金色火焰,他的脸发红了,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笑涡,就连那头无甚光彩的发,也似乎都因他的快乐而飘动起来。身子蓦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紧的让我喘不过气,我听见呜咽的声音,压抑,支离破碎。 轻轻地拍着他的背,感觉眼睛湿漉漉的。这样的男子,让我怎能不心疼,让我怎能放的开。
三 我从来没有想过阿虎会消失。 在我记忆中的所有与他相处的日子,他的一言一行、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证实他对我的深情挚爱,即使我的记忆只有短短的四十九日。 可是在我痊愈的第二天,他如平常一样离家,偏偏就再也没有回来。 第一个十日,我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,看书,绣花,种草,只是在不经意间抬头。 第二个十日,我开始无心做任何事情,只是倚靠在院子门前,望着那条唯一的小径。 第三个十日,我整夜整夜地失眠,不吃任何东西,只喝少量的水。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让我惊起,奔出…… 夏天的风暖暖地吹着,我静静地看着那根阿虎亲手系成同心结的样式的莹白飘带顺风飞舞,流转出七色光芒。我伸出手,触手可及却是虚空。若不是这个据说能代替他守护我的飘带仍好好地系在腰间,我甚至开始怀疑一切不过只是我的一个梦境。 我想,我也许应该去找他了。 七月之夜,流火点点,无声的大地有一种诡异的安静。沿着唯一的小径向前而行,尽头,却是一间破败的庙宇,荒草蔓生,颓败的殿堂惟有封条是簇新的,木门的一侧,贴着金色的锦帛文书。 “……邪神阿虎今已缉拿归案,民心慰安,……” 我脑中轰地一响,只觉得眼前发黑,其他文字早已看不分明。我勉强在帛书中寻到阿虎关押处所——天牢。心底有声音在默默反复,等我,等我来救你,阿虎…… 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行文字,双手捏出古怪造型,我骇然发现自己已在空中,下一刻人已落在一处洁白的处所。 这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恢宏的世界,无尽的云彩弥漫,隐隐绰绰可见流光溢彩的雕梁画栋。然而,除了脚边方寸之地,没有任何通道可以向前。然后,我听见一个声音,冷冽寒凉。她说,丫头,既然来了,就进来吧。 伴着声音的停歇,一条洁白的石阶安静地平伏在我脚边。顺着阶梯向前,一座宏伟的宫殿在雾气中显现。大殿的上空飘扬着优雅的音律,有数不尽的美丽花朵伴着淡淡的香飞扬,重重叠叠的纱幔尽头,我看见黄金的王座上倚坐着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。 她的眼睛有洞悉一切的清明,唇角边是诡谲的笑容。她说:“丫头,不如坐下来听我讲一个故事。 十年前,麒麟山的山神恋上了一名凡尘女子,并郑重地向姑娘的父亲提出亲事。姑娘嫉妒的妹妹用一盒拌了毒药的胭脂,葬送了本该美满的姻缘。愤怒的神氏杀光了所有观礼的族人,抱着已死去的心爱女子开始逃亡。 在逃亡的日子里,痴情的神不断尝试复活心爱女子的方法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在不久之前,他终于寻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——束魂索。用东海天蚕的七色彩丝,加上一分神之元灵可以编出一根莹润洁白的纱带。将此物系在未朽坏的尸身上,并哺以四十九个鲜活的灵魂,即可起死回生。只要束魂索存在一日,这复活的人便可以安然。 然而,为了寻找新鲜的灵魂,神氏的行踪被天兵发现。女子复活的第二日,神氏被早已等待在屋外的天兵缉拿。
是的,聪明的丫头,这个故事说的便是阿虎和水澹。不,不是你的。 事实上,阿虎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,束魂索束住的只是在编织那刻游离周围最强大的灵,所以,用水澹的躯体复活的不是水澹,而是你,一个陌生的灵。“
四 我终于忆起丢失的过去。 冰冷的器,碎裂成无形的识。 长久的流浪,沉淀成最纯粹的灵。 虽然看得多了,一切不合理都成了习惯。只是内心深处仍然有美好的希翼。所以才会在途经麒麟山的那刻,放慢脚步,只希望能看到这双小儿女得到幸福。所以才会在看到水澹死去后固执地跟在阿虎身边,牵引他寻找复活的方法。所以才会被感动,触动到无形的身躯中最柔软的一隅,甘心情愿地被束缚,忘了前世,只求今生。 原来那般的深情挚爱,给的都不是她。 垂了眸,掩去所有情绪起伏,我伏低身子,跪下:“求娘娘慈悲。” “慈悲?”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笑,旋又收了声,沉默了片刻,她冷冷道,“也罢,剥夺阿虎的神籍,让他堕入轮回,所有罪孽一笔勾销,这样的处置可算慈悲?” “娘娘宽宏。” “听完再赞也不迟。”她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的话,“代价是这根束魂索。” “好。”“不。”两个截然不同的回答同时响起。 我抬头愕然地望向他,他不看我,眉宇间盈满了决绝:“水澹即便死了,也不能留在此处。” “那倒是好办。”她略略停了停,冷笑,“反正哀家也没打算让凡人污了这清静地。哀家知道这物什只有系上之人才能解开,阿虎,去吧,解开它,哀家许你与水澹有完满来世。” 他身上的绳索很快就消失不见。然而他却只是沉默地跪着,不答也不动。我怔怔地看着他倔强的侧脸,直到冷洌如冰的话语再度响起:“也许,你们是觉得两个人的魂飞魄散这种结局比较符合心意吧。” 我看见他猛然站起,腰间一松,淡淡七彩流光划过,眼前蓦地一黯,沉沉无光的黑色与死寂一般的安静闭塞了我的五官,定格在脑海中最后一个景象是他的眼睛,那样浓郁的悲伤,铺天盖地。
五 有柔和的灵力倾入我的身体。我发现自己能再度看、听、感受这个世界。 阿虎已经不在了,西王母沉默地看着我,眼中有一种可怕的神色,很多年以后,我才知道那种神情叫嫉妒。 她带我去寻玉帝,那个绯闻不断却说唯一深爱的人只有她的男子。 这个天界最高的统治者,有着如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和如太阳般俊美的容颜。 这样的男子是天生被人爱的,我听见身边女子咬牙切齿地呢喃。 “畹矜。”他微笑地唤她,眼光情意流转,满是醉人的深情。 我看见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笑容,然后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新近得了件宝物,只想你亲手帮我系上。” “痴情索。”他敛了笑,脸色有些难看,“你原来自始至终都不信任我。” 她语气轻和:“我只是觉得飘带称这飞天羽衣不错,可是你知道的,只有深爱我的人才能为我系的上。”她的美丽的眼睛弯出一个挑衅的弧度,“怎么,你不敢了?” “也好。”他接过,蹲下身,将我松松挽起,系上。 我看不见畹矜脸上的表情,因为我牢牢地圈在她的腰间。我想她应该是开心的,我听见她雀跃的声音:“百忍,给它取个名字吧。” “这飘带七彩流转,宛若天边霓虹,就唤它彩虹吧。”他笑了笑,“畹矜,我这里还有事情,……” “那我先回去了。”她乖乖地答。水袖轻扬,人已随云飘远。 才出了了大殿,我感觉身子一轻,便顺风飘起。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畹矜脸色刹那间苍白震怒,身子下一秒已落在畹矜手心。她紧紧握住我,指尖嵌入掌心,有血的气息沁淫。 然而顿了片刻,她发出一声短而尖利的笑,满脸泪水,手却是缓缓松开。 “畹矜,”有责难的声音响起,我看见玉帝一脸隐忍,压低声音斥道,“大庭广众,要注意形象。” 她没有看他,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,全是深深的恨,她说:“陛下,臣妾请旨,迁往昆仑。” 说完,她不再看他,大步离开。
尾声 西王母迁走之前决定放了我。 她说,有些东西,弄得太清楚,反而是个负累。 在她的帮助下,我有了人的形态。 她站在我面前叹气,彩虹,有时候,应该学会遗忘。 我看着镜子,透明的水晶里面映照出我与水澹一般无二的容颜形貌,宛若双生。 离开天界,我去了人间。 西王母说灵魂转世后无论变成什么样子,唯一不变的只有眼睛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找到他,只是固执地在人间游荡,渐渐绝望…… 我想,也许我再也遇不到他了。 后来我遇到了一对夫妻,那男子凝望妻子的眼神熟悉的让我想哭。我在梦里恳求那年轻的女子,让我留下,不惜任何代价。 后来,我便成了她手中通灵的器。 再后来,这对夫妻的相貌和姓名又都被风霜淹满。 然而我却被流传下来,人们将我列为三十六件神兵之一,我的名字是彩虹。
现在开始写小说,是对写作很好的锻炼,确定主题,分清段落,我想你的作文会更好.继续努力,未来的小说家